“啊，你兄长是谁？”

　　“不能说，说了他要生气的，我就在门前等，你不必招待我。”

　　说着，陈凯之就将小马扎子在门廊一侧放下，书拿出来，借着那门前廊下的灯笼光线，聚精会神地看了起来。

　　那龟奴见了，又好气又好笑，细细一想，瞧人家这样体面，又是读书人，而且似乎他的兄弟还在里头销金，也就不好赶人了。

　　夜幕降临下来，沿江两岸，已是张灯结彩，青楼楚馆，骚人词客，杂沓其中，投赠楹联，障壁为满，一掷千金，欢声笑语，伴随那琵琶和琴声，直上九霄。

　　坐在门廊一侧的陈凯之却仿佛与这个世界格格不入，任他喧哗和强颜欢笑，只心里默记住诗经中的内容，沉醉其中。

　　等到歌楼里曲终人散，恩客渐散，歌楼里的歌女们在准备歇息时，听闻今日隔壁那穷书生竟坐在门口借光读书，都好奇的出来望了望。

　　“陈家小公子，来，我有宝贝给你看。”

　　陈凯之将书收起，恭恭敬敬地行了个礼。

　　含蓄一笑，“姐姐，宝贝就不看了，我功课温习完了，准备回去了。”

　　那歌女便笑得花枝招展，捂嘴觉得要岔了气，便忍不住给他冠名：“呆子。”

　　陈凯之不以为意，只笑了笑。

　　夜深了，收拾了马扎，回去睡觉去也。

　　“你且等等。”

　　陈凯之停住了脚步，抬头朝说这话的人看去。

　　说话的是这院里的翠红，年纪看着是这里最小的，听说是个清倌人，眼下只是负责给迎客的歌女们清理和打扫。

　　她自二楼的勾栏轻呼一声，快步下楼，竟是用帕子取了几块糕点来。

　　陈凯之反而觉得有些不好意思，其实这些沦落红尘的女子，更是有情有义。

　　歌女们见陈凯之对她们没有企图，也对陈凯之生了好感。

　　陈凯之不客气，滴水之恩，涌泉相报，一番美意，扭扭捏捏反而没意思了，大大方方接了糕点，深深一揖，楼上便有人探出来调笑几句，借着灯火，看翠红在灯影下红彤彤的姣好面容，陈凯之吁了口气。

　　-

　　次日，陈凯之特意早早起来，先到了方先生下榻的居所。

　　他走上前叩门，门子开了门，狐疑地看他，陈凯之道：“学生陈凯之，乃是方先生的门生，特来拜见。”

　　这门子便入内通报，没多久就请了陈凯之进去。

　　这是县学专门给方先生安排的院子，麻雀虽小，却五脏俱全，青藤攀爬在庭院的篱笆墙上，带着盎然绿意，陈凯之则被请进了书房，书房里没有桌椅，只有几张长案，和几个蒲团，架上都是书，南墙处，悬挂一方古琴，字画也有，不过陈凯之来不及细看，因为此时方先生已换了一件宽大的道袍，盘膝坐在蒲团上。

　　穿了道袍并非是道士，事实上，在大陈朝，道袍因为宽松，所以上至达官贵人，下至贩夫走卒，都爱将它当……睡衣穿。

　　方先生打量着他，目光欠缺兴趣，倒是有几分慵懒。

　　陈凯之上前道：“学生陈凯之，见过恩师。”

　　“噢，来坐。”方先生不咸不淡地回了一句。

　　陈凯之也不客气，就坐了下来。

　　“凯之来此，是有什么事吗？”

　　随即，他道：“学生是来向先生学习的。”

　　方先生面上没有表情，只是左眉微微一挑：“原来如此……”

　　略一沉吟，方先生道：“不过，老夫没空，你自学吧。”

　　什么？

　　陈凯之呆了一下，心里忍不住揣摩，这是恩师端着架子呢，还是恩师对自己有什么成见呢？

　　“学生有幸蒙恩师不弃，收学生为徒，恩师若能教诲一二，学生感激涕零。”

　　方先生此时却是轻吁了口气，摇头道：“哎，倒不是有幸，说来惭愧，只是因为老夫不幸，和江宁县令打输了个赌。”

　　话说到这里，点到即止。

　　陈凯之的脸色就精彩了，我去，只因为打了个赌，若是再稍加深思，陈凯之就明白了。

　　原来这方先生，未必想要收徒，也不想来这江宁县学里教授功课，是啊，人家是一等一的大名士，走到哪里都有饭吃，受人礼敬，凭什么来这县学呢？

　　而先生之所以困在这里，只是因为……因为特么的打了个赌，还特么的打输了。

　　陈凯之有点懵逼了，这就好像有一天自己的爹跑来和自己说，之所以这个世上会有你，只是因为在一个很不幸，且风雨交加的夜晚，十分不幸的中招了。

　　怎么听着，跟后爹一样？

　　陈凯之深呼吸，心里安慰自己，不打紧，不打紧，好歹生米煮成熟饭了，自己是他的门生，还能袖手不管吗？

　　陈凯之挤出微笑道：“这样一说，倒也是恩师与学生的一段缘分，学生天资尚可，平时也很努力，若是恩师悉心调教一番，或许将来也能像师兄那般，鲤鱼跃龙门，金榜题名，恩师一人教授出两个进士，岂不美哉？”

　　“粗鄙！”方先生突然轻喝一声：“难道人生的意义，就只有金榜题名吗？”

　　陈凯之呆住了，这是什么意思？

　　方先生风淡云轻地道：“你倒是有几分天资，能令人刮目相看，可是你名利心太重了，只求金榜题名，这和行尸走肉何异？”

　　陈凯之一头雾水，“那么恩师的意思是……”

　　“来人，取老夫的琴来。”

　　门外侍立的童子听了，忙走进来，将南墙上的古琴取下来，送到了方先生的案头。

　　方先生瞥了陈凯之一眼，也不搭话，保养极好的指尖在琴弦上轻轻拨动起来。

　　顿时，音符便充裕了整个书房。

　　琴音缭绕，亦扬亦挫，深沉，婉转而不失激昂。

　　陈凯之认真一听，脸色就变了。

　　瞬间瞪大眼睛，一脸懵逼。

　　这……不就是他给那荀家小姐吹的那首《高山流水》吗？

　　这高山流水，怎么又被方先生弹奏起来了？

　　那方先生屏息抚琴，不经意之间，眼角的余光就瞥见了陈凯之一头雾水状，心里便更加瞧不起了。

　　等这高山流水一曲奏罢，他才深深吸一口气，仿佛还沉浸在方才的淙淙流水之中，眼角闪烁着些许的泪花，被这琴音感动不已。

　　再深吸一口气，他才道：“此曲，你能体会吗？”